第十一章 狼毫小笔

碧莹亭下

芙蓉未尽轻点萍，雨打樵檐落花亭。

有绿衣葱茏，浮光掠影般轻划过水面。

“领主！”飒爽武靴轻点上亭阶，绿衣抚联楹，抱拳相跪在那软泥青苔之上。

“你也感觉到了么？弥生？”碧灵韵点在弥生膝下的青苹上。

“领主……此番山间突生震动……”弥生俊俏脸上的担忧还未完全散去，却听得眼前这位碧衣仙人的一声轻叹，只见他侧颜如华，嘴角眼眸，泛起一丝涟漪。

“也许待到这一株槭树尽染秋红，一切也就尘埃落定了。”碧衣仙灵此刻闭眼轻声叹道。

弥生看向那碧莹如玉、叶茂低压的槭树，眉心微皱。旁人兴许听不出领主的弦外之音，但她却明白，此刻领主的碧灵，也如这山岭，微微颤栗着。

究竟为何会如此，会让领主有所心颤的人事，这几百年来，自己也未曾见过。

正在想间，却见碧衣仙灵摘下槭上的一叶，投入碧波之中。

“浮游绿绒新渌，垂丝红花故台。波心漾，终是敌不过这执棋者投入的新人。”

“新人？”弥生一惊！

“嗯，新人来解旧事，垂丝解语花一般。”话毕，他执袖转身，惊世容颜初显，千百年来，依旧是朱颜绿鬓。

但他的眉间却是慢慢舒展开来。兴许时间真的是太久了，这一片槭叶激起的微波，也让他如此敏感起来。还是因为……想到此处，他已经掩饰不了眼中的欣喜和感动。

“领主？”弥生不解到，“明有危机，可领主却为何……”

诸夏再次转身，碧莹亭外的渊源泉一派夏意花影，他再次闭眼倾听。嗯——如此相似的灵息，已入我界。

“没什么，只是念起了这九百年前的兰因，倒是故人再次临台了。弥生！”

“是！”

“时刻注意结界稳固，另派三十六兰草分守诸岭要道。”

“领主放心，这些弥生已经分派下去了。”

“我倒是也想看一看，在这契约最后的十几年间，上天究竟会给予我这段尘缘和执守，怎样一个结果。”

碧灵飞擦过山间青叶，点笔清风如梦，转眼已近千年，醉攀花窈，几近祠檐。

宋家店

这些天，思源跟着小一辈，慢慢熟悉着村子的周边环境。根据多日的观察，老家的确是一个有点闭塞的小山村，交通有些不便。

“若是以前，要到城里去，先得翻越日铸岭，然后步行二十里，到‘上灶’的河埠头，坐埠船行三十里水路才能到市里。”这个小堂弟才十四岁，叫宋思珂，说起来可是头头是道，不过思珂说这些也只是听大人们说的，因为如今通了公车，造了隧道，已经比以前方便不少了。

“大哥哥，你要登日铸岭么？”

“日铸岭？”

“嗯，就是这边的这个山，这儿上去是上青古道，以前可有名了。”

“上青古道？”

“嗯！据说是那个什么……茶马古道。”

思源听到古道，不由的来了兴致，自己最近在给乡里画插画，正好可以取景，古道一定更有韵味。

“好啊，怎么去，你带我去？”思源俯身摸了摸这个可爱小堂弟的头。

“这……”奇怪的是，刚才还兴致勃勃的小堂弟，这会却有点迟疑起来。

“怎么了，不认路么？”

“不是，我可是从小就爬日铸岭的。只是……”

“怎么了？”

小堂弟眼珠子一转，秀气的脸上露出了一点怯意，“因为以前都是和爸爸一起去的，另外……”

“你认路么？”思源有些无奈地抿嘴问道。

“认识的。”

“那你带路和我一起上去就好了，这次我陪你一起去。”思源报以一个安慰的微笑。

“可是……”思珂虽然还有些犹豫，但最后还是答应了。

思源翻了翻包，“不过我得回家拿下素描本和手机。”

“嗯，我们一会儿往祝家村那边上去。那边有小路。”思珂眨眼一笑，并和思源约定，这个两人之间的秘密，不要和大人说。

取完东西，两人便出发了。思珂小跑着在前面带路，思源则跟在后面仔细地用手机拍着古道附近的场景，心想一会儿回家构图可以用得上，已经好几个月没有投稿和交稿了，也要开始自给自足、自力更生起来。

两人小走了约五分钟，就看见一块石碑，是政府立的文保定点碑，上面写着“日铸岭古道”。老旧的石碑看起来也有一些年份了，一看的确是七八十年代立的。拍完场景照片后，两人就开始拾阶而上。古道都是用青石铺就的，由于年代久远，坑坑洼洼，有些打磨，而这时又飘起了小雨。于是思源让思珂不要走得太快，以免滑倒。

“没事，思源哥哥，其实我们还不如走得快一点，再上去就有一座古庙，可以躲躲雨。”思珂做了个鬼脸，又自顾自地继续往上跑。

思源想想也对，不然一会打湿素描本可就不好了。于是也加快脚步想追上思珂。但这小家伙实在走得太快，翻过一个岭头就不见了踪影，还好古道两边竹林夹道，一条路直通到底，没有岔路，于是思源便沿着古道翻过了小山岭。雨越下越大，滴水声沙沙，水汽穿过在风中摇曳的淡竹叶，一股属于山林泥土特有的清香扑面而来。

思源刚过小山岭，就在左侧看到了一座古旧的小破庙。红色的柱子虽然已经斑驳脱漆，但在绿色的山野中，还是格外显眼。应该就是这里吧，思源赶忙跑进小庙避雨，抖落了身上的雨水，也抹干了素描本上的些许雨点。

小庙为三开间平屋，看设计和装饰应该是明清时候的建筑，墙壁上还嵌有一些石刻文字。思源一时来了兴致，想不到在这山间还有如此古风的庙宇。只是，走进一看才发现，这庙中似乎并没有供奉什么神像，几个神坛上皆是空空如也。此刻，屋外的雨声传来，顺着屋檐应声落地，思源无奈地叹了一口气，看来这一场雨是愈下愈大了。

环顾四周，却不见小堂弟。奇怪，他去哪里了？这时一个人在这山野的古庙，竟然也有些害怕起来。空站着，不如找点事做做。对了！石碑！思源走近右墙，开始对着一块块石碑拍照。

只是本来还在认真拍照的他，突然放下了手机。

这是？！

依稀模糊的几个字，像是被指引一般，思源轻轻用手覆了上去。

还有些湿漉漉的手，摩挲着早就被岁月侵蚀得快要消失殆尽的石碑刻字，几近发白的石碑晕水变深。

思源慢慢靠近石碑，从刻纹中想要辨出那模糊不清的题记。

“永……远……扫……雪……”

“扫雪？”思源自言自语起来，看似应该是一篇古文，身在夏季，却咏扫雪。“那么古老的碑文，被岁月侵蚀，不拓下来真是可惜了。”思源有些唏嘘地叹道。“扫雪……永远扫雪，为什么要永远扫雪？”

叮——清风入耳，抚摸着石碑的左手，突然一阵蕴热。

“嘶！”思源拿开触及的左手，掌心微微发烫。

一阵风起，檐外的雨水潲到了脸庞。

“承前德佑，为吾所愿。不计华岁，共赴华章……”

“这是……”那清音篇章在脑中回响开来。

思源回眸看向庙外，雨音愈催急。

“落灯花，棋未收。”一声女子的清吟就在耳侧。

“是谁？”思源再次回头，看向碑侧。

清羽蛾眉，略施粉黛，玉脂冰清，脚缠银铃，眉心白蕊。

思源怔怔地后退了几步，手已触到了门扉，但那磅礴的雨帘让自己心生了一刻犹豫。

“小源，别怕……”白衣清羽的她细细打量了思源一番，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意。

小源？她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？思源虽也害怕，却见她笑靥绽放，温柔地看向自己。也说不上来为什么，若有似无的忧思泛上心头。她脸上的感动和欣喜，思源感觉得到，像是……一种久别重逢般的情思。

“宋源？”女子有些踌躇地问道。

宋源？“我不是……”正欲说间，“嘶——”手心又传来一阵灼热。

女子一惊，也执袖看向自己的手心。

“你的灵息……”

思源用右手摩挲着左掌心。

可是，就在这一刻。自己霎时落入了一片星渊之中。

浮名浮利何济，堪留恋处，轮回仓猝。幸有明空妙觉，可弹指超出。缘底事、抛了全潮，认一浮沤作瀛渤。本源自性天真佛。只些些、妄想中埋没。

“一旦茫然。便纵有、千种机筹，怎免伊唐突。”那女子的声音再次传来。

思源一惊，却见她也与自己一起浮于这星海之中。

“真的是你么？”那女子轻步走来，裙袂仙琚，轻灵曼舞一般。

思源微微蹙眉，对她的接近有些害怕，纵使是明眸善睐，那步步相近的铃声还是让思源心鼓如催。

灿若星河，低入尘埃。思源低头看到围绕着自己的星尘，触手轻抓，飘浮不定。

“此若时间，难以触手，难以凝留。”那女子轻笑慢吟，转眼已来到了身侧。

“但你……不同……”女子俏皮而又深情地打量着思源，“真像……”

“你是？”

“嗯？你不记得我了么？”

“其实我不是……”

“雪秀——”

“嗯？”还没等思源反应过来，雪秀已经轻执起自己的左手。

“把你的手给我，小源。”天真的笑颜晕染在她的眉间，思源似是看清楚了她眉心的那朵花。

“山茶花？”

宋家祠堂

碧衣仙灵席地而坐，手执一朵夏花，却拈花不语。

绿影袭来，夹杂着些许微乱的灵息。

“领主，不好了，宋家子孙有难。”

“有难？”在他身侧的另一位地仙微蹙眉，“这方圆百里都在我的法力范围之内，怎么可能有人敢逾越界线。”

“是真的，弥生仙人。是在日铸岭的庙中，受袭的子孙名为宋思源。”绿衣女子跪地答道。

“思源？”碧衣仙灵拈花微笑，“化而为源，缘起缘灭，究竟又是为何？”

“弥生，那边可有你麾下的三十六兰草在侧？”碧衣仙灵突然起身。

“离得最近的该是宋梅。”

“速让她去一探虚实。”绿衣男子闭眼轻叹道，“我还不能离开祠堂，弥生，你去帮我把长明叫来吧，你知道该怎么做。”

“是。”

山间小庙

雪秀认真地看着思源掌心微微发红的印记。

“很像，但，似乎还有更多……”雪秀闭眼聆听着从思源掌心传来的灵息。

她沉静的脸上突然蹙眉一惊，执手滑落。后退几步，眼中盈盈泛起泪光。有些不敢相信地轻轻摇头：“不可能，不可能！明明那么相像，连灵息都是一样的能力，为什么你的身上却没有宋源的一点……”

“雪秀……我……不是你说的那位宋源，我叫宋思源……”思源看到她伤心的样子，心有不忍。

“不会的！你怎么可能不是宋源，我等了九百年，直到最近夜观天象，斗牛间星浮，灵息涌动。而且我的灵契之印，明明和你的掌中灵印也有所感应……难道是时机，还未成熟？还未入魂？”

雪秀的一席话，听得思源有些不明所以。

而此时，四周星辰突然开始寥落，星河星尘也慢慢退散隐去。

雪秀突然警觉地看向那微光显露的一点，“谁！”

只见那微光越行越亮，像刺破黎明的启明星一般，撕开了夜幕下的星河世界。

不止如此，那光源之处，有枝枝叶叶，藤蔓绿萝散漫攀延开来。绿荫所到之处，慢慢恢复了山间古庙的布局。

思源不解。方穿藤蔓寻源去，忽见烟霏趁步生。

只见有绿绫拂面，将自己拉出了星河之界。

“少主，你没事吧。”

“少主？”思源有些摸不着头脑。那绿衣女子轻挥衣袖，用藤蔓隔出了一道碧绿的屏障。

“少主，我的法力不及她，只能拖延些时间，少主你怎么会不带护符就到山中来了呢？”

“护符？”

而这时只见那个白衣女子轻挥手中的清羽，一道耀目的白光袭来，屏障似乎有些支撑不住。绿衣女子俏丽娇小的脸上显然露出了有些吃力的神色。

“少主，可有其他的宋家子弟在附近？”

“宋家子弟，对了，宋思珂。”思源想起来思珂也在附近，这会儿要是不逃走一定会很危险。

“万幸，我这就把他找来。”绿衣女子将手掌撑在地面上，地上瞬间有了绿色的荧光闪烁，只见藤蔓向四周蔓延，在东西南北的方向中不停定位。“找到了！”绿衣女子微微一笑，对着藤蔓说，“万幸就在仙泉处，快，速去把他找来。”

思源此时已经是完全不知道如何是好了，只是奇怪，她为什么要把思珂找来。

“思源哥哥！”看来那藤蔓是真的把小堂弟找来了。只是思珂这时已经吓得脸色惨白。“都是我不好，大哥哥你没事么。”思珂走进小庙的瞬间，绿色藤蔓结界的颜色瞬间加深了不少。

“小少主，可有带护符。”

“当然了。”

“给我。”绿衣女子急切地说道。

只见小堂弟拿出了挂在胸前的一块小木牌。绿衣女子连忙对其念咒，木牌四周开始有莹莹绿光围绕，只听她大喊一声“破！”那木牌之中瞬间蔓草弥生，将三人牢牢地笼罩在其中。

“这样就安全了，至少她暂时冲破不了这个结界。”绿衣女子长舒一口气。

宋家祠堂

宋长明急匆匆地赶到了祠堂，他没有想到这样的事情让自己这一代给碰上了。想来又要遭受一番责怪了，当然自己也做好了准备。祠堂正中，绿衣男子依然是一如既往地席地而坐。

宋长明气喘吁吁地在他身前坐下。弥生通知他的时候说是十万火急，但这会却见仙灵并不惊慌。

“东西带来了么？”

“带来了。”

绿衣男子不急不慢地接过樟木盒子。乌黑的长发如丝，嘴角有些微微地触动，长明有些不解，仔细一看，像是在叹息，似哭似笑。

“诸夏，还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么？”长明问道。

“有很多话，现在也来不及问了，只是看到它真的甚是怀念。这次个中的利害想来你是知晓的，只是我没有想到你会如此大意。”

“这个稍后我再和您解释，诸夏，拜托一定要把思源救出来。”

诸夏痴痴一笑。千百年来，历尽沧桑，自己似乎并没有什么留恋和后悔。本以为会这样平淡地度过余下的日子，但既生涟漪，必催波而动。

“我感应到他们已经张开了结界，这次突发事件的原因我也不甚明了，先要做一下准备。”

说话间，诸夏已经轻轻打开了木盒，这一刻周围的一切都显得那么静谧，在他触碰到里面的时候，有如一阵清风，不是火石电光，不是风雨雷鸣，而只是一阵清风拂面而过。像是穿越了千年的一种等待，在此刻被静静地解封，而他们彼此依然是那么的心有灵犀。碧灵点点，萦绕笔杆。诸夏抿嘴轻笑，千百年来依然如故，如我这般一成不变，就算时移世易，日月星辰却钦点在侧，封印了仙灵誓约的狼毫小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