范晔及其史传文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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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节 多变积弱的政治形势

东汉分裂以后,并没有能够回归于原来全国统一的局面。自曹丕代汉到南朝始立,200年间,政治格局一直不稳定,政权更迭极其频繁。西晋承平(280年统一),才足10年,继之以八王之乱(291—306),西晋一亡(316),新的分裂时代接踵而至。北中国进入各族统治者彼此割据、前后替代的“五胡十六国”时期(316—439),与此同时,西晋动乱所余的王公贵族则在长江以南建立偏安一隅的东晋政权(317—420)。偏小的东晋也只存在百年左右,就被刘宋代替。与统一、强盛的汉朝相比,这一阶段的政局变化快速迅疾,各个政权,你方唱罢我登场,如走马灯般,不停地换来换去。这种混乱多变的政治形势直接导致人民生活艰难痛苦、社会生产力遭到严重破坏。汉末大乱,“生民百余一”,社会遭受破坏的程度,“自书契已来,殆未之有也”(《三国志·董卓传》)。八王之乱,“流尸满河,白骨蔽野”(《晋书·食货志》)。同时,朝代频繁更迭,也使得大批士人才子或因政治态度不附新贵,或因个人性格触忤当权,而惨遭屠戮。汉曹相代,一批士人惨遭杀戮;晋魏相替,何晏等不与司马氏同心者,纷纷死于非命;西晋动乱,“名士罕有全者”,以致李慈铭深叹“人才莫衰于晋”[2]。刘宋代晋,谢混等又死于非命。社会生产力遭到极大破坏,人才又过多非死、早死,朝廷缺乏善才可用,这些合力促成魏晋南朝时期,前后相沿政权的政治力量总体上逐渐弱化的特点。各代政权统治力量渐趋弱化的特点,在抗衡北方民族上表现得最为明显。汉末虽乱,曹操仍然能够斩单于,平乌桓。曹魏时代,司马懿甚至一举铲平辽东;西域诸国,“无岁不奉朝贡”(《魏志·乌丸鲜卑东夷传》)。魏晋之间,南匈奴单于仅有虚号,“无复尺土之业,自诸王侯,降同编户”(《晋书·刘元海载记》)。惠帝失驭,异族诸强乘势而起,长江以北不复为汉族政权所有。迄于东晋,只好渡江南下,立国选势已十分偏蹙,朝廷的制衡力量更趋弱化。东晋皇室只能与士族们共享政权,如琅琊王氏、颍川庾氏等,所以有“王与马,共天下”之说[3],皇权可谓衰微之至。但整个东晋政权依然有抗衡北方民族政权的力量,祖逖、庾亮、桓温等都曾组织过北伐,桓温还平定了西蜀,又击败羌人姚襄,收复洛阳。[4]此后的晋室虽无力北伐,但还能够与北方抗峙,太元八年(383),东晋军队在淝水击败强大的前秦军队,令北方重又陷入混乱。

东晋末年,刘裕先是平定南方的孙恩、卢循,又灭掉南燕,义熙十三年(417),又灭掉后秦,史家叹为“盛矣哉,悠悠百年,未之有也”[5]。30多年后,宋文帝元嘉二十七年(450),刘宋王朝也曾组织过一次大规模的北伐,与武帝刘裕前两次北伐的“主动出击”相比,此次是“北魏大军压境,刘宋仓促应战”,形势迥异;结果也不同,此次北伐,宋军大败,北魏军队直逼其首都建康[6],魏太武帝“起行宫于瓜步山”(《魏书·世祖纪下》),宋廷“内外戒严”(《宋书·文帝纪》),最后以魏军主动撤退结束。此后,南朝再也无力与北朝争衡。

这种迅速多变、政力代降的政治形势影响了当时的士人,他们内心深处非常渴望出现一个可以统一混乱局面的大英雄,建立比较强大、稳固,而且能够多代相传的政权。这种政权对内可以创造一个稳定的环境,让百姓安居乐业,使社会得到发展;对外则完全有能力抗击周边民族,保持中原文化区对周边地区的军事与文化优势,不至跌落到神州陆沉的悲惨境地。同时,政权频繁更迭,加快一代代当权人物递接的速度与节奏。一批新兴家族,如谯郡曹氏、河内司马氏、京口刘氏甚至攫取了至上皇权。曹丕通过禅让登上皇位后,感慨言道:“尧舜之事,吾知之矣”,皇权的神秘面纱已被揭开。士人们目睹迅速更迭的朝代,一方面,出于对政治斗争及当权者的畏慎,不敢轻易忤逆权贵,多半随波顺势,忠于一家一姓的观念也渐渐消退。另一方面,他们不再执着于君权天命的迷信,面对渐趋弱化的朝廷、缺乏雄才大略的君主,他们开始觉得称皇做帝并不是遥不可及的神话,只要抓住时机,登台禅让也是可能得成的。

渴望江山一统,以及不再迷信皇权,这两个方面在范晔身上都有体现。朱东润先生认为范晔编写《后汉书》的动机就是有感于江山的分裂,中原的陆沉。[7]不再迷信皇权的思想直接影响了范晔后来的“异端”行为——谋反。应该说,范氏家族在刘宋王朝中属于得意一派。自晋入宋,范家政治地位有了明显提高,范晔的父亲范泰深受刘宋武帝、文帝两君恩宠[8],范晔开始入仕即被辟为武帝刘裕的相国掾,所以,范晔对刘宋王朝本应没有特别的恶感,在政治立场上,他更应该认同,甚至趋同刘宋政权。另外,刘宋代晋后,皇权明显有所集中,有所加强。宋武帝及文帝都做了一些有益社会发展的改革,宋文帝算得上一个“承平之良主”[9]。文帝元嘉年间,社会经济有了很好的恢复,《宋书·良吏传序》深赞道:“凡百户之乡,有市之邑,歌谣舞蹈,触处成群,盖宋世之极盛也。”但是,魏晋到南朝,各代君主普遍缺乏一统天下的恢宏大气,他们攫取统治皇权的方式及目的都不太为后世所称道。晋明帝羞知晋室开创史,石勒则鄙薄曹操、司马懿父子欺人孤儿寡妇以取天下。[10]这些君主的出发点大多不在经略天下,解救苍生,而在维护其一家一姓的朝廷统治。刘宋王朝更是如此。刘裕也曾占领关中,但留守建康的刘穆之刚一去世,他就留下年仅12岁的次子义真与王修、王镇恶等镇守长安,匆匆赶回建康,谋划篡位。赫连勃勃的大臣王买德很清楚刘裕的意图,“刘裕灭秦,所谓以乱平乱,未有德政以济苍生。关中形胜之地,而以弱才小儿守之,非经远之规也。狼狈而返者,欲速成篡事耳,无暇有意于中原”(《晋书·赫连勃勃载记》)。大约一年半之后,夏军就彻底地消灭了占据长安的刘宋军队,关中得而复失,刘宋损兵折将,损失惨重。不仅如此,魏晋政权禅让,废君都得以安享余生,刘裕则残忍地暗害晋废帝,所行之劣甚于魏、晋。宋文帝从不敢授军将大权,“授将遣帅,……遥制兵略,至于攻日战时,莫不仰听成旨”(《宋书·文帝纪》),手下将领只是听令行事而已。文帝多病,对军将更不信任,元嘉十三年(436),文帝“疾动”,考虑到檀道济军权太重,“诸子又有才气”,随即诛道济及其诸子弟,并其部将之勇敢者。(《宋书·檀道济传》)这种忌虑贤才的做法,于刘宋一家一姓也许有益,对“社稷存亡”却是有害的,因为它使国家的军政实力遭到严重削弱。短暂承平之后,元嘉二十七年,宋师大败于魏军,“自是邑里萧条,元嘉之政衰矣”(《资治通鉴·宋纪八》)。

基于此,范晔并未停留在对刘宋王朝的愚忠上,他希望建立一个强盛而持续的政权,百姓可以依之居业,士人可以因之研读,北可以驱除强胡,南可以抚顺蛮夷。他十分“进利”(《宋书》本传),意即急功近利,孔熙先曾描述过他当年参与谋划反叛时的神态:“詹事当前共畴昔事时,无不攘袂瞋目。及在西池射堂上,跃马顾盼,自以为一世之雄。”(《宋书·范晔传》)范晔心中时时升起的是驰骋纵横的英雄气概,他自己非常想成为一个能建功立业的豪杰。他关注的是实际的事功,只要能做成大事,谁来主宰天下,似乎已不十分重要。这种躁急的心思与行为,明显受到魏晋南朝政治形势的影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