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章 三分三十二秒

三分三十二秒后，舒秀抬起了手腕。手腕上浪琴手表中的分针与秒针重叠，而后擦肩而过。像是隔了一层看不见的屏障，或膜。

整整迟到三分三十二秒！舒秀强压下自己的怒火。她相信对于眼前这个略显穷酸的男人来说，他一定不知道三分钟意味着什么。

抱歉。男人挠了挠发梢，不难看出，他脸上的微笑也是强压得来的，皮笑肉不笑，铺满了尴尬。

证明男人尴尬的，是涔涔滴落的汗水。

头一回遇见你这样的男人。舒秀从包中掏出高级面巾纸，在男人疑惑的尬笑中，捂住鼻子。

桌下，男人的腿因为焦虑而抖动。

一定是焦虑，男人这点小心思舒秀闭上眼睛都能猜出来，不，不该说猜，舒秀可是正儿八经的国家一级心理师呢。还摸不透你这点花花肠子，隔着再厚的身体都能看穿。

总算是止住了那带着频率的颤抖，男人头上的汗却仍旧窸窸窣窣落个不停。

如咖啡厅外的屋檐下滞留的雨滴。

真是该死，知道三分钟对我有多重要么？

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际，舒秀骂出声来，她的性子和往常一样，还是那么急。

你别介意哈。

反正下雨哪也不能去，尽管对象比预期中还要次，但预期总归是预期不是？

索性跟他聊会儿。预期跟想象是一回事，想象约等于幻想，这是舒秀的理论，客观上很有些蛮不讲理，没想到男人听完后，给出的观点竟是认同。

你凭什么认同？给你三分钟时间解释，说得不好，我立马收拾东西走人。

舒秀抬腕，右腕上的浪琴手表滴滴答答响着。时间跑得飞快，如同舒秀的蛮不讲理，已到达教科书级别。

预期，在我这儿，的确和想象是一码事，很多时候我会对于事态做出预期分析，但这些年，太多活生生的例子告诉我，预期等同于想象，而想象，则约等于幻想。

例子？

嗯，都是在眼前发生的事。男人的声音渐变低沉，如窗外终将不知去向的雨滴。

罢了罢了，咱们喝茶。刚泡开的龙井正冒着热气，出于礼貌，男人将茶杯递给舒秀，舒秀却不接。

嫌弃？不是嫌弃，是厌恶，厌恶的情绪在舒秀心底泛滥，多大的人了，连茶叶的真假都不懂得区分？

舒秀大学时学过茶艺，是院系有名的茶仙女。相对无言，俩人硬生生把室内的温馨气氛给扭曲出了股仪式感。似乎凭空生出来一张膜，隔住了二人的交流。

怪了，这感觉居然似曾相识！父亲？的确，商场如战场，这几年自己对父亲疏于照护，每次回家，也不知聊些啥，俩人之间像是隔了一层膜。

细思过后，连男人涔涔滑落的汗水都神似起父亲来，轮到舒秀流汗了，想想也是，都多少天没回家看看父亲了。

我忙呀，我的时间都是精确到秒来计算的，公司里那么多文件，那么多会议。

舒秀有着充分的理由。若非这场雨令交通停滞，若非父亲昨半夜故意压着半死不活的腔调打电话催我相亲，我会坐在这儿，跟一个穿特步的男人聊天？会喝假茶？

想到这，她的眼神给了男人双脚一个特写。

那是双沾着泥水的特步，呵呵，父亲真是老了，从小到大，一直把我人生规划的那么好，让我学茶艺学心理学，学这学那，确凿都是自己成功路上的铺路石，现在呢，却连一场相亲都规划不好。特步，多穷酸呀，和自己哪来的般配可言。

父亲真是老了。老得都带点糊涂了！舒秀没忍住，从约会开始就憋住的怒气冲破隔膜，喷涌而出。

我倒认为糊涂的是你，舒秀女士。

我，糊涂？你知道我每个月给他多少钱么，怕是你猜都猜不到，我给他的生活环境和质量都是最高标准。虽说我有时候太忙根本顾不上接他电话，可我给他请了保姆阿姨呀，天天带他打牌，遛弯，就怕他一个人老糊涂。

你是真糊涂，有钱是吧，知道你父亲现在在哪吗。

你？舒秀按下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号码，电话那头无人接听。

你到底是干嘛的？！舒秀鼻尖上的汗珠悄悄滑落，滴入冒着热气的茶杯。

我的职业跟刀有关系，男人的回答干脆简练。别想太多，我常用的是小刀，喏，你看……

顾不上擦汗了，恍然大悟后的舒秀拉着男人便向南狂奔，晚上六点，下班高峰期，马路上的鸣笛声此起彼伏，似乎每一声都在提醒她，还剩三分三十二秒。

还剩三分三十二秒，舒秀这才从替父亲传话的男医生口中知晓，对于早就患上隔膜炎的父亲而言，病危之际，他最需要的是女儿的陪伴。

而非金钱造成的隔膜。

离手术结束，还剩三分三十二秒……